成都
几年前,有朋友招呼我说,来吧来吧,快来成都,在这里,连一条板凳都会发情。
我怎么会没有去过成都呢?当兵大理的时候,火车从老家过来,哐哐且且在山腹地里行走十几个钟头,到了成都,恰是漫漫长途的一半。傍晚时分的白雾笼罩着碧绿的平原,白鹭飞过暮色中的江面,江中的舟楫在悠悠地往回划,绕城高速公路的汽车也都举着一束束灯光回家。遥想城中的灯笼已经点亮,火红的辣椒正在金黄的铜鼎里烈火烹油。
秦地有古训:少不入川。出四川往北,横跨在中国南北界线的陕西,相比四川盆地,冬天更冷,夏天更热,土地特产也更贫瘠,产更匮乏。成都平原四季温润,肥沃的土地里是插一根筷子都能长出竹杆的。当陕西的冬天冰雪封山时,天府盆地各处走去,都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青翠的菜园。
后来真的到了成都,住得久了,满世界穿城过巷去寻找一碗汉中面皮的时候,才知道这座城市与陕西有着说不尽的缘源。是的是的,蜀空栈道的千年烽烟业已消散,武侯的衣冠也埋葬在了这座都市的一环之侧,便是今天,在这座城市里随意往什么方向走去,都可以看见汉唐文化影响的印迹,比如大慈寺的壁画,比如天府广场出土的镇水神兽,比如武侯祠夕阳斜照下的石人石马。
成都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城呢?
由秦人李冰凿山引水,堆堤分流,筑堰飞沙,浑然天成的伟大军事工程,几千年里灌溉了天府盆地的千里沃野。草色遥看,春风吹絮,鲜花重重的锦官城里,白日纵酒,自然少不得那些从长安骑马过来的纱帽骚客,和带刀浪子。那时候雪拥了秦岭,子午道上,剑门关前,漫漫蜀道比登天还难,却已经五里一亭,十里一阁,三十里一驿地繁忙如斯。到了明,张献忠率陕军入川,建立大西以拒清敌。后失利败退,江口沉银,最终仍不免为流矢击死。勇敢的大西王却被污名,别有用心的人编造了他狡谲嗜杀,曾率军屠城,引起川人憎恨,流毒至今。便是今天,走在成都的街道,人们一听我是陕西人,看我时眼神也是怪怪的。
当然,成都人看每一个外地的人眼神,都是怪怪的。特别是那些从北上广深慕名而来的游客,他们西装领带,穿得就跟个推销员似的,脚步匆匆,满面焦急,永远无法慢得下来。
或许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人,能够像成都那样,在生活的奋斗与享受人生之间,取得如此美妙的平衡了。有人说,成都人的特点是“喜为人先,乐容天下,进退自如,浮沉自安。”他们务实和勤恳,也热爱享受,懂得取悦自己。盆地优越的自然环境,赋予了他们自足与平稳,他们绝不会像北上广人们一样匆忙行走,在成都的大街上,到处都是款步慢行的人们。
成都人既笃定,又淡定,可进可退,宠辱不惊。一样宠辱不惊的,还有他们身得其中的这座城。成都沃野千里,水旱从人,不知饥谨,时无荒年,天下谓之天府。和西安、洛阳这些古旧的五大都会不同的是,闲适的成都虽然也有着二千六百多年的建城历史,浮沉自安,却是从未没落衰败过的古城。
政治和经济、文化重心的迁移,使得那时欧亚大陆的重心西安,早成为了有名的“废都;”自诩为帝都的洛阳,也古都的荣光都沉进了时间的深处,变得面目模糊。
李白诗云:“九天开出一成都,万户千门入画图。”成都远政治而重商业,曾发明和印刷了全世界最早的纸币“交子”,也领全球之先,发现和开发了天然气“火井”。盐、茶、丝绸、造纸、漆器和音乐、戏剧、歌舞、文化,将成都这座城市描摩得活色生香,千古繁盛。
和从前以为成都人爱奢华,喜吃喝,整日声色犬马的印象不同的是,在成都生活得久了,会发现成都人少有爱慕虚荣的,很率真本质,不浮夸造作。我是见过一个娇滴滴粉嫩嫩如同磁娃娃的成都妹子,爱上了一个大山里来成都求学的“青勾子娃娃”,男孩懦弱胆怯,女孩却不问出处,不计名利,把他揪回家去见了父母的。
成都是有着琴台路和驷马桥这样的地名的,那是为了纪念爱情私奔的一对有情人。二千多年前的春天,在京城郁郁不得志的武骑常侍司马相如称病回到临邛的家。一次宴饮中,酒酣耳熟,这位大才子受邀抚琴,一曲《凤求凰》,凄凄复戚戚,屏风外偷看的卓文君心旌摇荡,倾慕不已。一见钟情的才子佳人,当夜即携手私奔成都。但那时的司马相如不过是一位家居徒四壁立的穷书生,日子过得十分困窘尴尬,在升仙桥,胸怀大志的司马相如写下了这样的话:“不乘高车驷马,不过汝下。”几年后,司马相如应召进京,官拜中郎将,两次出使西南夷,岂止高车驷马,“令蜀太守郊迎,县令负弩矢先驱,”英雄美人,成都满城增光,遂改升仙桥为驷马桥。
没有想到的是,几千年后,成都的另一座也因为爱情而在网络暴得大名。那一段只有短短27秒的视频,火遍网络,后来被称为了桥震。慕名远道而来的游客,到了成都,大快朵颐之外,自然而然的,头一个要去的地方,就是夜晚的九眼桥了。那里的水岸灯光迷蒙,空气里酒香弥漫,男人女人互为猎物,也都成了猎手,在桥底下守株待兔。
这是年轻一代的娱乐,那些老派的土著,虽然不会像八旗子弟一样提笼架鸟斗蛐蛐,却是喜欢泡茶馆,喝盖碗茶,吸旱烟和打长叶子牌。虽然戏台上的川剧已经红红火火地漫演了半个下午,但他们仍是嫌不过瘾,于是身下的竹椅上摆上了蓝牙音箱,播放着曲韵悠长的四川清音。
而从街道上走过去的女孩,无不是明眸皓齿,温润如磁娃娃的。她们的说话,比陕南山地的呢哝软语要干脆许多,又去掉了云南山地口音里的涩滞,也区别于四川别处口音的咬牙切齿,麻辣不失温柔,这也是成都恰在我陕西与云南路程中间的原因吧。
这些湿润如玉的磁妹妹们,又后来多为电视台歌手比赛的佼佼者,一路过关斩将,都是走出了盆地,而在全国崭露头角,成为一线巨星。而最令人惊异的是,在成都,那些火遍全球的巨星们,并不比他们本土明星更多地受到欢迎,比如贝尼玛列斯·李·贝金,比如裤儿随便穿的谢帝。
吃亦是如此。和外地人一到成都就嚷嚷要尝试那种会辣哭的火锅不一样,成都本地土著是不会去那些灯火辉煌的火锅城里进的,他们喜欢往那些毫不起眼的偏街小巷的苍蝇馆子里挤。川菜的崛起,似有一夜之间横扫天下,一统全球之势,当然少不得那些二荆条、小米辣和朝天椒的功劳。但世界各地只学会了麻辣而不得精髓的所谓川菜,一路吃去,人们又往往以为回锅肉是肉炒豆瓣,水煮鱼是水煮豆瓣,麻婆豆腐是豆腐炒豆瓣,郫县豆瓣是豆瓣炒豆瓣,诸不知最为顶级的川菜,却是一道深藏功名的开水白菜。
整个成都,笼罩在辣椒的一团红光之下,呛在鲜活和流动的辣油的香气之中无法自拔。而真正的本地人,往往是目不斜视地一头往巷底扎去,去寻找一碗童年时候就开始日复一日从不改变的粉子汤圆,或者奶汤面,那里一定有着自己的固定座位,那里的老板问都不问,他早就熟悉了每位来客需要的是一两还是二两,也知道是要多放葱花香菜,或者海辣红油。
是的,成都人的日子,就是整齐地过去,波澜不惊,平庸无奇。盆地上空白雾一直笼罩不散,幸好又在意识里,被他们嗜辣如命的鲜红椒星激活。在漫长无眠的夜晚,我们顺着任意一条街巷走去,无不是日夜不休响着麻将声。
这也是成都是嗜辣如命之外的嗜麻如命了。我当兵时的连长是成都人,买了火车票准备回家结婚,却在出营门时听到附近有骨牌碰撞的响声而迈不开步,看看时间尚早,心说打一会儿打一会儿,嘴里回答自己:“就打一会儿还不行吗?”
于是撸起袖子,一屁股坐在了牌桌前。艰苦的战斗,进行了漫长的时间,连长心里惦记着新娘子,几次看腕上手表是否到了开车时间,后来索性放开了码牌,直到记起车票,忙问牌友,三点到了吗?牌友说,已经打了两天了,于是耽误了如梦的佳期。都以为这下子新娘子要狮吼了,没想到后来听说新娘子只用好听四川话骂了一句瓜娃子,说婚礼宴席上的人群早都走了散了,让连长赶紧回去,三缺一呢。
还有极端的事例,说是在卖猪儿子的市场,一伙早早就开始带孙子的中年妇女,麻将有瘾,一边支了盆在炉子上,把孩子放在盆里洗澡,等水热的过程中没经受住诱惑,又坐到了牌桌上。牌局老是输,越输越想翻本。几圈下来,一拍头,想起孙子还坐在炉上盆里,赶紧回去给孙子洗澡,却发现孙子早已经煮成了熟人。
妇女嚎啕大哭,转身就去跳了江。但是专卖活猪的市场还有买卖,自然还是延续着整齐的日子,往下运行。猪市旁边有着骡马市,盐市,竹笆市。城市城市,大约是因为着这些五行八作三老九九流的市井,组成了整个的城。
当北边的长安在希望与幻灭之间,绵绵延延成为了十三朝古都时,后来被称为了“天府之国”的成都平原,却仍是一派蛮荒,人烟稀疏,野象遍地。
城市的形成是人类的群居生活追逐便利的结果,而成都这座城从一开始,就是政治动荡和战争博弈的结果。它绕过了缓慢漫长的城市形成历史,如北方那些因为战争利益而忽兴忽亡的城市,比如周王迁岐“一年而所居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,”而成都一旦成为了成都,就从来没有衰败过。如今的成都,似乎在各方面都已经超越西安,亦不遑多让它的近邻重庆,业已成为中国西部最为耀眼的明星。
我们被城市收留,一边感激着城市的兴盛繁荣,为着城市的崛起给自己生活带来的使得骄傲不已经,一边又为水泥的丛林所困,留下自己的遗憾和叹息。
城市过度集中的资源,也给城市带来了种城市病,噪声,环境污染,甚至陡增的汽车保有量,已经把成都变成了西部最大的“堵城,”使得我们有时候想要逃离,却已经堵在了三环之内,寸步难行。
新世纪的一个早春,我独步于草堂外一处池塘,看到温暖的草屋,将它的影子倒映在蓝色的水面,不禁驻足,长久地盯着水面观看,把一声嗟叹丢在风里。这是水泥的高楼合围下,难得的片刻安宁。我知道每一个川人,或者说成都人的理想居家,仍归是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。
但这古诗描绘的图景,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里如何逐出梦境?我在浆洗街,看到脚下的江面被严密合缝的水泥堤岸收窄,约束在平缓而整齐的河道之中。汤汤水水的锦江里,是有一艘船的。船多为数层,灯红酒绿的繁华着,酒香肉臭,日夜喧嚣不休,但那水泥的巨船是不能走动的,走动的只是一注浑浊的江水。
是的,那只是一座大船造型的水泥建筑的楼,它从诞生的那一天起,就将它的根深深的扎进江底,不能移动半分。那些喝醉的人,当他们端了酒杯坐在二楼的船舷边上,看着江水一泄而去的时候,或者看到江水是静止的,是大船在动,在逆流而上,驶上古代。
是的是的,这就是成都。成都成都,成为都城的梦想一直无法泯灭,但它却一直未能成为都城,半夜里走过宽窄巷子,大学城,来到九眼桥,半空里飘浮的全是荷尔蒙的气息。它全然已经成为了一座繁华绮丽、迷离沉醉之都。
北方的大地落满了白霜。远处,那些可能成为都城的城郭,都身处雾霾无法清晰。成都亦是一样,世纪之初的粗放工业并不会饶过碧绿平原上的这座古城。我开始更加频繁和深切的想到陕南故里。事实上如今的川陕高速公路要道,车辆却日夜川流不息,大数据的示意线也渐为红色,而且连接西安与成都两地的高铁早就开建,不久就将峻工通车,届时必将更趋繁忙。
陕西人说“少不入川”,那是由于成都温柔安逸,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。而如今我又有了老莫回陕的感叹,大约是因为成都闲适自在,又是一座来了就走不脱的城市。
二零一七年的早春,当我从电脑显示器前离开,慢慢地行走在浣花溪的河堤,遥想古代的锦官城里,是如何的芙蓉锦绣。身边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鹅黄色小花,随着微风扬起,将它的香气轻轻地布散在我周围。我想,在成都,把钢笔吸一管天街小雨,就可以在春天写点什么,下笔可观,满目草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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